许志杰
晚上已近十点，朋友老黄约我出去喝一杯。他现居巴黎，供职于欧洲时报。老黄订了个酒吧，在埃菲尔铁塔附近，离我住的酒店不远。也是多年未见，诸多话题，一直聊到下半夜，我们俩都有些微醺，在异国他乡再一次拥抱，作别街头。
欧洲的城市街头，这样的路边酒吧很多，而且越是繁华人众的街道、广场、商场、火车站、景点，这样的酒吧越多。
莫斯科红场不分昼夜，人来人往，是这座城市人气最旺的地区。与克里姆林宫、列宁墓、无名历史纪念碑、国家大剧院等世界著名建筑和景点相毗邻的，除了大型百货商场，就是那些门口摆放着一张张白色小桌的温馨酒吧。
巴黎凯旋门和埃菲尔铁塔的周围，伦敦唐人街5号的不远处，罗马城市广场，柏林勃兰登堡门前，同样有不少这样的街头酒吧。逛累了，人们就坐下来歇歇，喝一杯啤酒、咖啡，欣赏那些美轮美奂的著名景点，一定是神仙般的日子，金不换。
我很羡慕欧洲人这种闲适、散淡、自在，甚至有一些懒庸的生活方式。
那年去芬兰北极圈的罗瓦涅米，在城市中心广场路边的街头酒吧，大概有几百个人齐刷刷地坐在那里。我们不知究竟，就站在那儿傻看。蓝天白云之下，晒着干净透明的太阳，眯缝着眼睛，端一杯米黄色的啤酒，想起来浅浅地抿一口。原来，人家是在晒太阳，享受阳光带来的温暖和福祉，手里的那杯酒只是一个招牌，可能，一个上午这杯酒都喝不完。
罗瓦涅米人的这种休闲方式，受当地环境气候的影响比较大，要么极昼要么极夜，冬天大雪封门，夏天没白没黑，每年能够真真切切地晒上几个钟头太阳的时间并不多。
去罗瓦涅米的时候是四月下旬，冬天已经过去，积雪慢慢消融，初春的太阳带着温暖缓缓升起，是这里最美丽最舒适的季节。被冬天捂在家里近半年的人们，在望眼欲穿的期盼中，终于等到了太阳出来的这一天。他们涌上街头，以享受阳光，品味鲜啤与冬天告别，以街头相聚的方式，迎接春天的到来。
景致所至，情致感人，我们也坐下要了一杯当天刚刚酿出的新鲜啤酒，试图学以致用，像罗瓦涅米人一样享受一把阳光的赐福。可是，不一会儿，一杯啤酒没了，又各打一升，举杯相庆，又过不一会儿，再次酒干。似乎忘记了坐在这里的初衷，一干人马直夸啤酒真好。不知谁的一句“那就喝呗”，闻听此言，大家纷纷放开酒怀，畅饮不止。本来的享受阳光，细品啤酒，变成了只拼啤酒，安静的广场酒吧即刻成为我们欢乐的海洋。醉眼朦胧之际，我瞅了一眼，偌大的广场已经人去场空，只剩下我们这一伙，还有广场另一角我们同胞的那一帮，也是只拼啤酒……
其实，街头路边酒吧也是一种文化，它是城市休闲文化安逸、妙曼、戒急的集中体现，与之相符的是人的内心修作，以及简单、从容的生活态度。可以几个人结伴相坐，轻声细语，共度美好时光，也可以一人独坐，尽享清静带来的如琢俊美，让手中的那杯酒，在轻描淡写的时光中悄悄溜走。
我感觉瑞典首都斯德哥尔摩的街头路边酒吧最多，有个空地就有一两把桌椅放在那里，有桌椅就有人坐在那里，慢吞吞地喝着啤酒。以我们之见，如此百无聊赖，好似苦度余生，实际这就是他们的人生，至少是他们人生中的一部分。斯德哥尔摩的街头路边酒吧，有的是从室内酒吧长出来的尾巴，从屋里伸展到了街上，有的是酒店、饭馆为方便路人有意而为之。他们好像十分乐意街头路边那种人来人往中忙里偷闲带来的快感，坐在那儿心无旁骛，一心一意，无关人去车来的尘土飞扬。
中世纪以来的欧洲人，越加关注信仰和时局，有时也是为了爱情，他们便聚在一起高谈阔论。在口干舌燥之时，这帮好事之徒想起端一杯酒润一下干渴的嗓子，于是，酒吧诞生了。有了酒，带来了天不怕地不怕的生死激情，为爱情决斗，为宗教厮杀，在酒吧里产生了欧洲人独有的酒吧文化。正是这种产生于狂野、激情、放荡、自由的酒吧文化，与静谧、安宁、呆板的绅士风度相结合，构成欧洲文化的多元化、多样化、溶解性。
这是我异化的推测与合理的臆想，并非准确，甚或是纯娱乐的。我的中心思想是，由城邦化推展而来的欧洲城市化，使他们更多地延续母体文化的血缘、基因，更坚硬地寄存于城市的肌体和血脉里，能够活蹦乱跳地寻找成长的缝隙。
街头路边酒吧看似一张桌子两把椅子那样简单，而深层的文化含义和城市气质，则在如何把一张桌子两把椅子摆下，摆在哪儿，才能与这个城市相匹配，成为不可或缺的文化风景。
我们对待城市的整洁划一已经远远超出应有的文化器度，庞杂的城市管理队伍以极端方式，掐断了甩在街头路边的城市花边。如一张报纸，整版的长篇大论，连一张图片都容不下，一点花边新闻都没有，试想，这张报纸哪还有吸引读者的地方。本该多样、多元、宽容、宽厚的城市文化，霎时间被“一管没”。
还有环境，中国的城市无论大小，无一摆脱建筑工地的窘状，该拆的拆了，更多的不该拆的也拆了。街道像拉链，昨天拉今天拉，有时候只管拉开，没人拉上，一个敞着口子的工程一拖几年。路边像垃圾场，堆满了城建垃圾，风来尘土飞扬，下雨了满地泥泞。偌大的一个城市摆不下一张桌子两张椅子，让走累了的人坐下来歇息一下，喝一杯清凉甘醇的鲜啤，哪怕是一杯白开水。一辆汽车开过去，留下来的尾气久久不愿离去，即使你手里的啤酒、咖啡再香气溢外，也会被强势的汽车尾气所镇压。
一座让人喜欢的城市是需要为人们提供欣赏的空间与时间的，我们习惯了匆忙和马不停蹄，忽略了身边那些沁人心扉的细节。
听很多参团到欧洲旅行的人回来说，没意思，除了教堂就是商场。他们还编了一个顺口溜：上车睡觉，下车撒尿，上午看庙（教堂），下午刷票（购物），一路拉练，疲惫不堪。更有人回来再看照片，竟记不得那是什么地方什么景了，脑子一片混沌。
致力于家庭事业双丰收的同胞们，在各自的战线上奔忙，实在太累了，最需要的就是能够有一个在跑累了的时候，歇一歇脚、喘一口气的地方。
有一个让人很是心酸的故事，一位从农村到城里卖菜的大爷乘坐公交车，因为双脚和背在身上的菜筐沾满了泥土，上车后他怕弄脏了公交车，就一直把菜筐背在身上。下车的时候这位大爷又用自己的衣服，把沾在车上的泥土轻轻地擦净。这件事一方面说明这位卖菜大爷的崇高品德，再一个也暴露了我们的城市缺少包容，使很多来自农村的进城人产生畏惧心理。
另一个发生在某城市地铁令人不解的事，则完全是居住在城市里的一些人扭曲心态的体现。几个建筑工人坐地铁下班回住处，不料在地铁上受到几个城市人的嫌弃，说他们身上脏，有味道，逼迫建筑工人下车。这些事当然不是我们社会的主流，但表现出我们在城市营建发展过程中，积累下来的一些人的优越和过度私心膨胀，将城市应有的容纳量拧干了。
中国人，我国的台湾、香港，也包括与中国有着密切文化与地缘关系的东亚人，如日本、韩国、新加坡，似乎就是一个整天奔波的命。在这些地方你所看到的几乎全是急匆匆忙着赶路的人，他们好像连抬头的时间都没有，低着头往前冲，稍不小心就有与迎面而来的人撞个满怀的危险。更不要说停下急驰的脚步，像欧洲人那样坐下来，喝杯啤酒、咖啡。
城市文化中有没有这个胸怀和宽容的气度，去迎接、容纳街头路边的酒吧，这是一个问题，有没有一个可以放下一张桌子两把椅子的街角，这又是一个问题。当然最难的还是人们的身心，能不能沉下来，选个自己喜欢的地方，静静地坐一会儿，把满是灰尘的心灵打扫打扫。
后来，我开始在走累了的时候，就找个街角路边的酒吧坐下，要杯啤酒细品慢斟。看着过往人群的行色脚步，内心充满了幽情，体味一把似水静流的深厚与遐想。
在欧洲街头你可以看到酒鬼和卖艺卖唱的人，甚至横卧街头的乞丐，但几乎看不到吵架更不会出现大打出手的乱战。所以，当一男一女两个中国人因为抢购奶粉而在荷兰照死里打的时候，当地人都被这一幕吓呆了，不知所措，过了很久才有人想起报警找警察。
这件事上了荷兰大小媒体的头条，引起荷兰人的好奇和围观。一些坐在街头路边酒吧喝酒的人，端着啤酒无所适从，连酒杯都掉在了地上，引起新的围观。这两名来自中国的打架男女，被警察带走，实行拘留、罚款。俩人不服，并以当场和解为由拒绝缴纳罚款，违抗拘留，他们给出的理由是我们是一起从中国来的，是一伙的，是人民内部矛盾，用不着你荷兰人管。
人家的答复是，你们扰乱了公共秩序和社会治安，罚款、拘留是必须的。
这样，人家的街头路边的酒吧才一直保持着安静，才能使坐在这里的人享受静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