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梅馥:低到尘埃里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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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方女性
2020年09月01日 03:50

朱梅馥低到尘埃里的爱.doc

施立松

一个女子,心甘情愿地卑微在男人的生命中,颔首低眉,忍辱负重,忘却自我,她不是软弱,不是无知,而是,她真的爱了。朱梅馥就是这样的女子,她是翻译家傅雷的妻子,她在人世间走一遭,仿佛只为度他而来。

朱梅馥与傅雷是表兄妹,她小他5岁,他们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朱梅馥出身名门世家,在教会学校读书,懂英文,会弹钢琴,她有个法文名字叫玛格丽特——歌德《浮士德》女主角的名字,是傅雷给她起的。她生在十里洋场的上海,却没有沾染上尘世的庸俗与浮华,而出落成清新甜美、温顺乖巧的少女。

傅雷的童年一直阴霾遍布。父亲早死,寡母望子成龙心切,以极度残忍的方式对待儿子:因他写作业时打嗑睡,她便把滚烫的烛油滴到他裸露的胸脯上;他偶然的一次逃学,她竟绝望得想将他捆缚沉塘而后自杀……修道院似的童年,扭曲了他幼小的心灵,直到遇到她,他的人生才有了些许明媚春光。

朱梅馥是母亲亲自为他挑选的妻子,母亲固执地认为,只有自己温顺贤良的侄女,才是“天生的、伺候自己儿子的女人”。于是,傅雷即将赴欧洲留学前,母亲为他们定下婚约。好在这姻缘虽是父母包办,但他是她从小心目中爱着敬着的人,他对这个温柔可爱的表妹,也是情有独钟。那年,他19岁,她14岁。

初入巴黎大学,人地生疏,傅雷蜗居在出租房里,靠着给朱梅馥写一封封热情洋溢的情书排解异乡生活的寂寞。随着法语水平的突飞猛进,他渐渐融入了法国社会,蓄起了长发,言谈举止中也渐有艺术家的气质。蛰伏在傅雷身上的浪漫因子,长期被严母压制禁锢的情绪,被浪漫之都激发出来,像雨后春笋,蓬蓬勃勃,热不可挡。不久,傅雷恋爱了,他爱上了一位金发碧眼、身材火辣的法国女孩。西方女孩的爱情来得特别猛烈,炙热的爱情像滔滔的江河,激情荡漾,傅雷对小表妹的爱情,迅速土崩瓦解。当他被法国女郎迷醉得死去活来时,却意外地发现,自己的心上人竟然同时交往好几个男朋友,如同晴天霹雳般,他震惊得目瞪口呆。披肝沥胆的痴恋遭到玷污,他又伤心又愤怒,一下子病倒了。病愈后,他潜心读书,在知识的海洋里,忘却失恋的痛苦。

表哥在法国的浪漫情事,朱梅馥是有所感知的,可她仍然不问他的辜负,全心等他回心转意。聪明如傅雷,当然明白,谁给自己的才是一份亘久的真爱。1932年,傅雷学成回国,与朱梅馥举行了盛大的婚礼。嫁给心爱的人,19岁的朱梅馥满心欢喜,烛影摇红,那一刻,朱梅馥发誓要“做一根最妥帖的肋骨”,今生今世任谁也不能把他们分开。她对傅雷的爱里,交织着崇拜、尊敬、怜惜和包容。

婚后,她的每一天都是这样度过的:上午做家务,当家庭主妇,下午做傅雷的秘书,将杂乱的书稿一一整理出来,排好序,再一笔一画誊抄下来,字迹端正娟秀,一丝不苟。就连他写给儿子的信,她都要誊抄留底,然后再亲手邮出。傅雷爱花,有时半夜三更爬起来去花园耕土,做嫁接实验,她就跟着起来,打着手电筒陪丈夫去“游园惊梦”。傅雷爱音乐,她经常弹钢琴给他听,还帮他做了五百多张唱片卡片,好像图书馆一样,让他能随时取用。他心安理得地接受她无微不至的照顾,没有任何负担和不安。她的爱无声无息,满是相夫教子的平凡与琐碎,她会因为他点滴的好处欢欣不已。傅雷艺术造诣极为深厚,知识渊博,在古今中外的文学、绘画、音乐等领域均有涉猎。他翻译了巴尔扎克、罗曼·罗兰等大师们的名著,形成了“傅雷体华文语言”。她并不全懂丈夫翻译作品的精神要义,她只需以崇拜、满足的目光凝望丈夫、聆听丈夫、信服丈夫,守着这个男人,爱着这个男人,就已经心满意足。

傅雷的坏脾气和他的才华一样非同凡响,他满头棱角、脾气急躁,总是与世俗格格不入,动不动就冲撞人,无法与人共事,“可以安身的洞穴,只是自己的书斋。”傅雷过上了近乎遁世生活,他将所有的时间都用在了工作上。由于能接触的人只有妻儿,他们便无处可逃,成了他发泄的对象,稍不如意,他便雷霆万钧,并常常对妻儿们动手。傅雷打孩子,下手极狠,竟在孩子的脸上留下了深深的疤痕,朱梅馥不敢责备丈夫,又心疼孩子,只能暗自垂泪。

傅雷爱打麻将,但他却顽固地认为,输牌等同于智力低下,会被人瞧不起。因此每每输了牌,便要求继续打下去,直到赢回来为止,为此,许多人都避他唯恐不及。到最后,能陪他玩的便只剩下了妻子。由于只有两个人,便只好玩桥牌,可一旦傅雷处于被动,朱梅馥就紧张不已,越紧张就越易计算失准,傅雷就大声斥责:“怎么可以这么出!”然后轻则摔牌不打了,重则掀牌桌,闹得人仰马翻。朱梅馥不仅要忍气吞声,还得赔笑脸道歉,在丈夫面前,她总能把眼睛笑成一弯月牙。她包容他所有的暴戾与乖张,像草原对野马一样,宽阔坦荡,包容忍耐。爱到深处,就成了卑微的忘我,她将传统妇性逆来顺受的隐忍发挥到了极致。

“养在花房里”的傅雷,澎湃的情感却从不曾消停过。他的每次恋爱都是公开的,理直气壮,毫不隐藏,从不顾忌妻子的感受。1939年,傅聪5岁、傅敏2岁,他们的婚姻,遭遇七年之痒。傅雷爱上了堪称绝色的女高音歌唱家陈家鎏。这位美丽迷人的女人,和傅雷一样有火一般的热情,两个人恋到一处,爱得死去活来。他视她如“女神”,他说“你笑里有灵光,柔和的气氛,罩住了离人游魂……你笑里有青春,娇憨的姿态……”。这次恋爱,他同样没有瞒着妻子,并且口口声声称“没有陈家鎏,就没有了工作的灵感与热情,没有她,我就没命了。”他光明正大地带她到自己家里,白天,他们在书房、在花园谈天说地,情意绵绵;晚上,他伏案给她写情书,将对她的爱情喷薄在纸上,他甚至想要放弃家庭,一路追她到云南。

陈家鎏不在上海,傅雷便六神无主,如热锅里的蚂蚁,坐立不安,茶饭不思,才几天,他的脸颊就消瘦下去,衣带渐宽,翻译资料也束之高阁。朱梅馥只好打电话给陈家鎏,恳求她:“你快来吧,你来了,他才能写下去。”陈家鎏来了,坐在他身旁,他果真安心地写下去了。半个多月来,陈家鎏天天来,他天天精神焕发,他把激情寄蕴在钢琴声中,把所有爱情的诗行,一笔一画勾勒在信纸上。可是,他们那边花香鸟语,朱梅馥这厢心碎神伤。

尽管此前丈夫与其他女子也曾有过感情瓜葛,但这次,从丈夫放光的眼睛里,她看到了他几近疯狂的爱,她那颗早已波澜不惊的心,又一次碾成了齑粉。多少个夜晚,想着书房中的丈夫正对另一个女人的激情告白,她搂着两个幼小的孩子,无声地哭泣。他伤透了她的心,而她对他,却依然恨不起来。

她心平气和地款待这个给了丈夫激情与灵感的女子,从容地端茶送水,果断地制止孩子们好奇的打探,让他们自由地交换情书,亲手为他们下厨烧饭。平静的微笑,掩盖了内心翻滚的波澜,她把惊心动魄的暗流与旋涡都按在心底奔腾。淡定的笑容下,不是伤心,而是无怨无悔地独自承担,是在感情的天平里,倾斜到忘我境界。

她学习接受一种新生活,容那个女人,爱他所爱。因为这个女人,给了傅雷自己给不了的东西。她甚至想通了:一旦丈夫弃她而去,她就带着两个孩子悄然离开。

朱梅馥像一枝低到尘埃里的花,她独自绽放的素色光芒,深深地震撼了陈家鎏。面对眼前温顺柔美的贤良女子,陈家鎏惭愧了,她不敢面对她那纯净却凄怆的目光。她觉得自己胸中如火如荼的爱,在这目光前,黯然失色,她不忍横刀夺爱,不愿再伤害她。爱情不一定要紧攥在手中,有时,尘封也是一种亘久保鲜的幸福。陈家鎏果断地选择了退出,凄凉而理性地了断一切,她嘱咐傅雷好好爱自己的妻子,然后,远走香港,一生未嫁。

朱梅馥用常人无法想象的隐忍和包容,将丈夫的那些露水情缘,一点点地从他的生活里剔除。她的宽容无私,终也震撼了丈夫那颗驿动的心。此后,傅雷感情的世界里,再也没有出现过别人,他开始把朱梅馥的照片与自己的照片放在一起,摆在了他的书桌上,他开始在人前人后称她“老伴”,过马路时,他懂得拉着她的手一起走。

正当他们“开始成为真正的终身伴侣,缺一不可”时,一场史无前例的政治风暴开始了。“右派分子”傅雷被抄家,傅家阁楼上,有一只别人寄放的箱子,箱子里放着一张蒋介石与宋美龄的图片。图片一被搜出来,像只马蜂窝被捅破了。红卫兵对傅雷进行了疯狂的精神凌辱和肉体的折磨,他们专门打他的脸,专门打朱梅馥的胸。为了保护老伴,他一改沉默,故意说话刺激“红小将”,让他们把目标瞄准他。朱梅馥心痛丈夫,跪在地上苦苦哀求。可哪会有用。一拨累了,换一拨继续,一连四天三夜,他们被折磨得体无完肤。视人格与尊严重过生命的傅雷怎堪如此污辱,他果断地选择以死抗争。

朱梅馥理解丈夫的心思,从爱他的那一刻起,她早就准备好承受他命运的碎片。她对丈夫说:“为了不使你孤单,你走的时候,我也一定要跟去。”其实,她心底还牵挂着那两个受到了牵连的孩子,可是,她更清楚,相比于已经成年的孩子,孤僻、暴戾、不合群、不合时宜的丈夫更需要自己的照顾,她毅然选择了生死相随。

1966年9月2日晚,朱梅馥平静淡定地把家里打扫干净,心平气和地告诉保姆“明天少买点菜”,然后坐在丈夫身边,拧亮台灯,看着他铺开纸,拿起笔,一字一句写完遗书。凌晨,朱梅馥给傅雷准备好温开水,照顾他服下毒药,待他气息微弱后,将他身体摆正在沙发上,替他保留住死后的尊严。然后,她撕下床单,套在自己的脖子上。

表达爱情有很多种方式,对朱梅馥来说,最后一种,是执子之手,与子同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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