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云
所谓血浓于水，无非是你多的时候慷慨无私地给予，你缺的时候心安理得地领受……
1
在老家温州，家里的女孩要从大到小依次出嫁。若妹妹嫁了，姐姐还没嫁，外人就揣测是否姐姐性格不淑、身体不佳，或有各种各样的“瑕疵”。
我在23岁恋爱时，头顶像悬挂着一把宝剑——27岁的姐姐一边被父母催着到处相亲，一边叮咛嘱咐我不要过早订婚。
其实，姐姐很漂亮。
她小时候跌在火炭盆里，嘴角烧了一个疤。疤痕在酒窝的位置，换个角度看并无大碍。姐姐因此而自卑，唯唯诺诺的气质让很多对她初见有好感的男人，最终选择娶别人。恋爱到一年半的时候，我意外怀孕。
老公的家人们坚持要生下孩子，我们冒着娘家人的压力草草办婚礼。结婚时，姐姐没来，在家哭了一整天。
姐姐在我结婚之后，更成为高不成低不就的恨嫁困难户。从结婚起，我像欠了姐姐一笔债——这笔债，随着她的“嫁不掉”而利息倍增。我怀孕是错、结婚是错、养孩子是错、在她面前谈论跟婚嫁生子有关的话题亦是错。
2
姐姐在33岁时，嫁了一个离异男。
订婚时，我送上巨额红包，她却冷冷地看着我，说：“我结婚是了却父母的心愿。我不会幸福的，没人真爱我，连我的亲妹妹都只会用钱安慰我……”
姐姐的话好像魔咒一样应验了。
她在婚后不久便跟婆家人闹得不开心。离异男前妻所生的女儿，跟姐姐性格不合，家中天天吵架。姐夫忙于工作，整月出差在外，对她不冷不热。婆婆千方百计地挑姐姐不是。
当姐姐想离婚时，发现自己怀孕了。整个孕期，她在娘家以泪洗面。仅隔一条街的我，对她千万惦记，却不敢常来安慰。
我给即将出生的外甥女买衣服和玩具，托爸妈给姐姐钱、送她孕妇装、孕妇奶粉……姐姐一点不领情，跟我的关系更加剑拔弩张。
我婚后帮着老公做生意，日子过得节节高。但是，我从不敢在她面前开好车、不敢穿名牌、不敢有丝毫的张扬。
即使如此，我鲜嫩娇美的面孔与她憔悴苍老的模样，形成鲜明的对比。在家族性的大聚会中，多嘴的亲戚们以我们为谈资，扯些戳到姐姐痛点的陈年旧事。
除夕那天，二姑好心地劝姐姐：“你不要这么早放弃自己的人生！就算要离婚，你也要把自己养得滋润一些！”
原本就心情不好的姐姐，发火了。
她咆哮着摔碎桌上的茶具，指着我说：“就像她一样滋润吗？公婆宠着、老公护着、生了孩子还打扮得像个小姑娘一样招惹男人……”
我连忙避开，躲进自己的车里哭了一通——搞不懂，我们这原本亲密的姐妹，为何变成彼此的肉中刺、眼中钉呢？
3
前年3月份，姐姐的预产期到了。
她生产很不顺，阵痛一整天，最终剖腹产。
外甥女先天不足，一生出就被送去儿童医院的监护室。姐夫一家人忙着照顾小宝宝，无暇陪在姐姐身边。
原本就心情压抑的姐姐，倍感失落孤苦，钻进“抑郁”的死胡同，开始有自残的行为和自杀的念头。
整个月子，我都陪在她身边。她很虚弱，几乎不讲话。沉溺于自己世界中的她不像从前那样对我横眉冷对地。但是，我心里更加难过，情愿她能将痛苦发泄出来，而不是压抑在心底。
医生说姐姐是严重的“产后抑郁症”，需要家人倾心陪伴、寸步不离。
果然，我们稍不注意姐姐就折磨自己——拔头发、割手腕、掐自己，甚至要找绳子自杀……
经过一番挣扎之后，我将生意的事情交给老公，将孩子交给公婆，告诉大家我要在姐姐生病的时候，花上更多的时间、精力好好陪伴她。
作为家里的独生子，老公非常不解地问：“有必要付出这么多吗？她又不领情，反而更讨厌你……你为何不讨巧一点，用物质来表达爱吧！”
我叹了一口气，说：“姐妹是冤家，我欠她，应该还！”
老公很生气：“凭什么啊？你过得好，你就欠她？难道你过得凄惨，她就开心了？”
说归说，刀子嘴豆腐心的老公还是交给我一大笔钱，嘱咐我也要好好照顾自己。于是，我带着姐姐四处求医，屡次开车带她去杭州、北京、上海看病。
4
看病投医的那一年，我像照顾孩子一样呵护姐姐，这是我在长大后跟姐姐最亲的日子。
疾病折磨下的她就像一个失去自理能力的孩子，对我言听计从、渐渐有了依赖感。每次带她去大城市，我都选择条件很好的酒店，让暂居的房间里充满鲜花水果和姐姐喜欢吃的零食。
看病的空闲，我带她去亲近大自然，还去逛商场给她买衣服，把她打扮得很漂亮。有空的时候，我给姐姐画精致的妆容。对着镜子里的她，我告诉她在我心中她是多么美丽。
我跟她回忆小时候的时光：
“你记得吗？我小时候，你很喜欢用围巾、蚊帐、各种布料将我包裹起来，每天一放学我就等着你给我梳妆打扮，做你的洋娃娃……”
小时候，姐姐嫉妒我天生的翘睫毛，趁我睡觉时偷偷剪掉。不料，我后来长出的新睫毛反而更粗密、更美丽。我给姐姐上睫毛膏的时候，回忆起这件事：
“姐，女人的生命就像睫毛一样。剪了还会长出来，错了还会重新来……等你好起来，咱漂漂亮亮地活，快快乐乐地活……”
我每天要遵照医嘱，监督姐姐吃药。药片很倒胃，姐姐千方百计要扔，我就绞尽脑汁将其磨碎掺在果汁里、零食里、粥汤里……这种“猫和老鼠”的游戏让我觉得好笑又好气。
那段日子也是我跟父母的关系最融洽的时光。
由于我的早婚，父母对我产生“自私”等偏见，这些年都站在姐姐的一边敌对我——然而，当他们看到我这样照顾、陪伴姐姐时都被感动了。母亲给我寄来亲手织的毛衣，她说：
“经济上，你不缺。但我跟你爸总想给你点什么，又不知道给什么……”
母亲朴实的话语，让我感到温暖。我想对老人最大的安慰，就是好好爱姐姐，让他们安心。
我原以为自己疏于陪伴孩子，会让婆家人产生意见。不料，他们竟很支持我——我儿子甚至以我为榜样，想要再添一个小弟弟或小妹妹。
他拍着胸脯说：“生一个小宝宝吧！妈妈，等我长大了，也会像你照顾大姨一样照顾弟弟妹妹。”
5
我努力帮助姐姐来缓和与婆家的关系，却效果甚微。
由于长期分居，姐夫有了外遇，并提出了离婚，还要争取女儿的抚养权。我不敢将此事告诉病中的姐姐，只能一再与他们协商拖延此事。
后来，姐夫的外遇怀孕了。事情既已不能再拖，我便态度很坚决地说：
“离婚可以，但孩子要跟着妈妈。”
姐姐的婆家人轻蔑地对我说：“就你姐，一个半残废的病人，她有什么能力抚养孩子？”
那一刻，我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拍着胸脯说：
“还有我呢！我儿子有饭吃，小薇（姐姐的女儿）就有饭吃！我儿子有书读，小薇就有书读！”
在我的坚持之下，他们终于松口。
小薇跟着我父母生活，在我们夫妻的关爱之下，她渐渐走出了父母离婚的阴影。
有女儿在膝下，姐姐的心情好了许多，离婚后的她反而没了思想包袱，不再去想那些伤心的事情。
从去年下半年开始，姐姐的病情有了转机。她渐渐好起来，愿意与人互动。她对我的态度温和了许多，偶尔还会生我的气，但生气总不会超过两天。
伴随着这场病的痊愈，姐姐像脱胎换骨了一样。过去很多看不开的事情，她看开了。过去的许多心结，也都完全打开了。
她平静地在离婚协议书上签了字，并且在我的支持下重拾婚前做小生意的旧业，开了一个文具店。
有了属于自己的事业和经济，姐姐的生活充实美好起来，她的心境也一天天改善了。
到2015年年底，姐姐基本上可以承担一个母亲的责任，还能照顾体弱多病的父母。
2015年的年夜饭，是我们这些年最开心的一次。姐姐能平静面对七大姑八大姨“催她再相亲”的建议了。她对下一段幸福的婚姻，充满渴望，却不再急切。
回顾这两三年的路，旁人都说我付出了太多，承担了太多不属于我的责任。我却从没有感到过委屈——父母年老多病，手足之间互相帮助，不是天经地义吗？如何能算出你欠我多少，我给你多少呢？
所谓血浓于水，无非是你多的时候慷慨无私地给予，你缺的时候心安理得地领受……看到父母欣慰的笑容，我也坚定了生二胎的念头——不指望二胎长大后会对自己多孝顺，只希望当两个孩子长大后，遇挫时有人会陪他走一段，再走一段……
编辑/张立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