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峰
琮，古之礼器。初为玉制，系良渚文化典型器物。其器内圆而外方，以象天圆地方之说。瓷质琮式瓶沿袭玉琮基本形制，只是玉器之内圆，上下通透，而瓷制者加了圈足和底，演化为一种瓶。
中国传统大一统社会，以宗法、礼制为纲要，帝王自认“天之子”，有替社稷、子民祭天礼地，祈求福祉的责任和义务。所以自宋代瓷器烧造技术成熟以来，琮式瓶历代均有烧造，以天青、祭蓝等单色釉为主。惟晚清、民国以来，家天下的时代衰微，旧制度废弛，反映到琮式瓶，则出现许多粉彩装饰，已无以往一道釉的庄严，表明琮式瓶祭天地的重任接近完结，琮式瓶已逐渐演化成为一种装饰类陈设瓷器，不过取其吉祥之意。大约外方内圆，以易经的思维方式，可以视为外卦为地，内卦为天，正可理解为“地天泰”，大吉之象。但究其实，粉彩装饰之琮式瓶，品级却难与单色釉相类。瓷器类器物，以品级论，礼器为第一，观赏器次之，实用器为下。粉彩琮式瓶已由礼器衍变为观赏器，故品落一等。
我得到的这只琮式瓶，为祭蓝釉，双侧象耳。施釉较厚，发色纯正，胎体厚重。圈足内为墨书“大清光绪年制”六字官款，当数礼器。1998年于九州拍卖行拍得，系文物店旧藏。
古人祭天、祭地、祭祖先，皆有不同的去处和用具。北京天坛是圆的，地坛则是方的，暗合天圆地方之说。地阴天阳，双阴奇阳，所以地坛的台阶是双数的，天坛的台阶则为单数。济南过去有天地坛街，因天地坛居此而得名，余生也晚，未曾拜谒，不知是如何融天地于一坛的。或许与琮式瓶相类，方座圆坛。小时候常常路过天地坛街，正冲着院前，当时或许天地坛尚存，只是幼时尚不懂得瞻仰旧时遗迹，而今已改造，不复旧日景象，天地坛亦已无存。
天圆地方的观念由来甚早，可上溯至商周时代。天圆的认识符合先民的自然观察，与日月视运行无悖。纵使中原以外的游牧民族，亦有同等看法，在《敕勒歌》里，游牧人以鲜卑语唱道：“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古人闻之，亦感“莽莽而来，自然高古。”
至于“地方”之说，颇有争议，但一般的看法，认为“地方”并非认为大地是方形，而是命之以方位。古人对方位有许多表达方式。小时候，家居泉城路东首历山顶街，距青龙桥不过一箭之地，文革时改青龙桥为“胜利桥”，不过人们基本改不过嘴来，还是叫青龙桥。小学期间，曾去过几个外地城镇，发现那儿也都有青龙桥，好生奇怪。及长，乃知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灵，代表的正是四至方位。古代筑城，城墙外必有护城河，战时可利于守城，雨季可防洪水入城，用为泄洪沟渠。是以“城池”并用。中原一带，地势平坦开阔，尽可以按人的观念摆布，是以方城为多；沿海或是南方山地，多依地势而建，形态多变。传统社会里，南方人多机变，而北方人多古板，似乎于地域环境有心理上的暗示和关联。
青龙于方位为东，于季节为春，是为祥和、生发之义；白虎于方位为西，于季节为秋，有肃杀、萧瑟之感。在传统戏剧里，大人物发了火，将人推出去斩首，都是喝令：“推出‘西辕门斩首”，没有推出“东辕门”斩首的，就是这个意思。故西门有桥，只能径称西门桥，但不会称“白虎桥”。
古人造詞，亦按五行之义，东木西金，南火北水，所以买物件称为买“东西”而不称买“南北”。
传统文化，扣扣相连，名物皆然。
古人何以知道大地乃是球形而非平面？余不确知。但考《黄帝内经》之表述，此种观念此时已用诸实践，而于“五运六气”学说最为明显。有“太阳寒水司天”，就有“太阴湿土在泉”，反之亦然，阴阳相对，轮转无端。其表述，常以“上”“下”名之，有“天下为地，地下为天”的意思。古人以此理论，居然准确预言了“非典”，令人瞠目。《素问遗篇 刺法论》云：“假如庚辰，刚柔失守，上位失守，下位无合，乙庚金运，故非相招，布天未退，中运胜来，上下相错，谓之失守，……如此则天运化易，三年变大疫。……三年变疠，名曰金疠。”就是说，庚辰年阳金、阴金不能上下相招，上一年乙卯年司天之气阳明燥金未退，而此年中运之金运出现，司天、在泉的位置相错而失守，就会出现偏燥热的天气，三年后化为金疠，就是肺的传染病。《素问遗篇 本病论》指出具体时间为“速至壬午，徐至癸未，金疠至也。”
庚辰为2000年，是年我国大部分地区气温偏高，大面积干旱，“金”之燥气过盛，正应了上述可能引发疫情的天候气象。三年后之2003，农历癸未年，“非典”大面积爆发。而“非典”疫情出现最早的广东，则是农历壬午年底。古人认知精准如斯，时逾千年而依然有效，委实惊人。
面对星空和大地，先民自知人力之渺小，故而敬天地、信鬼神。如今科学昌明，人类拥有了非凡的能力，以万物之灵长自居，误以为可以驾驭自然，实为妄自尊大。水土流失、土壤沙化、极端气候频仍、污染危及生命……有人类的恣意妄为，就有大自然的报应如影随形。面对天地，还是应当心存敬畏，人类不过也是自然之子，顺应自然、敬畏生命才是和谐之道。琮式瓶提示我们的是古人面对自然时的虔敬态度。
琮式瓶作为古之礼器，当今社会或已无实用机会。然或陈于案，或设于几，时时提醒天地之沧桑正道，正可为无用之大用。此已超出古董收藏之狭域矣。大哉，大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