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色

疾病
女友·家园
2020年04月03日 21:21

榛生

一个人爱情的故事,如此微小,不会像历史的大事件,可以搬进史书的库房存放。

它们也许只能勉强交给文学,由诗或小说来收留。

幸好文学是这样美丽,关心失败犹胜于成功。

1

鞠荇是一本心理学杂志的记者,有一次,她去采访一位德高望重的心理专家。

专家的地址是某医院精神科,大厦的四楼,专属的科研室。

但是那天鞠荇走错了楼,来到相邻一幢楼的四楼。这里没有科研室,长长的走廊尽头有一扇铁栅门。透过铁栅门,鞠荇看到了里面的人。他们被关起来,十几个人围坐一桌,沉默地待着。

栅门内,有一个人看到了鞠荇。他走到铁栅栏边上,伸出了手。他好像盼了许久,终于盼到了一点儿来自外界的讯息,热切地、小心翼翼地伸着手。鞠荇一直记得那只手,半透明的手背上静脉像淡青色的小河流,苍白、纤柔——只有疯子才会有的,病态美丽的手。

如果换成如今这样一个下午,鞠荇也许会有勇气握住那只手,不为任何,只为给它一点安慰的力量。但在当时,她选择快速转身走掉。她害怕,害怕身后那沉默而疯狂的另一世界。

采访完心理专家,鞠荇从医院出来。此时9月,桂花开放,从来没觉得桂花这么好闻,心情也跟着放松了很多。所以,遇见有人和她抢同一辆出租车的事,她也并不在意。

鞠荇又搭了另一辆出租车。在红灯路口,邻近的出租车里出现一张看向她的脸。这张脸上有一种枫糖般稠厚的笑意,是那个抢出租车的人,一位漂亮少年。

再一个红灯路口,这笑容又再次出现。

一直到下车时鞠荇才意识到,她被跟踪了。

她看到少年慢慢地走过来,他和街上的任何人都不一样,穿一件大袍子,宽身大袖的那种,头发扎成道士样,像一位古人。

他走到鞠荇近前,从袖子里抽出一枝桂花。“送你的。”他说,“你像这花一般好。”

后来,那少年便经常出现在杂志社的附近,但他再也没有注意过鞠荇。她和他在小面馆里常能相逢,但他的眼睛只聚焦在面条上,慎重地搅拌着;或者,在水果店,他同鞠荇一起注视柚子上趴着的猫咪,脸上浮起枫糖般的笑意——鞠荇明白了,那天他对她的礼赞,只是发神经。

但是,如果一枝清香的桂花是让人觉得快乐的,为什么不认为那就代表真心的赞美呢?

2

加班的深夜,鞠荇去小面馆要一份炒面。这一天,她又看到那个少年。他正蹲在饭馆外面。下雨了,他在雨中淋着,落汤鸡一般。但他却很自在,手里有一瓶酒,他每喝一口,寒气混和热气就像烧开的热水壶那样扑出一股——天冷透,冬天到了。

小饭馆的老板说,他已经赊账很久了。鞠荇那天不知出于怎样的妇人之仁,帮他结清了欠账。九十元的酒钱,五十五块钱的豆腐干。鞠荇并不想去结识这位现代孔乙己,她只是可怜他的孤独和落魄。鞠荇提着食物回自己的小屋,没有回头。只听见潺潺冬雨击打啤酒空瓶的声音,像是某种后现代音乐家制造的乐音。

第二天是周末,雨过天晴。鞠荇在院子里晒被子。她租着一间有院子的房子,从前是殖民时代的小洋楼,现在变成公寓。院中有树,树下有一只裂了的大浴缸还没被扔掉,填了土,种了一缸的凤仙花。冬初,花已凋残,但隔着棉被和太阳,鞠荇看到那浴缸上放着一只牛皮纸包,麻绳系出十字,中心打一个结。鞠荇走过去拾起,上面有字“鞠荇小姐芳启”。拆开,是一件白底淡茶色扎染衣裳。

衣裳完全是手工缝制的,大了,但大得很好看,鞠荇懂得它。她把它套在身上,这件衣服要告诉这个世界的是:所谓流行什么的,相比这手工品,真是浮躁,不堪一击啊。

配一条松石项链,周一去上班。

鞠荇的同事都说怪怪的很好看。

就在那天的晚一点的时候,在杂志社的楼下,鞠荇果然看到少年等在那里。还是那种毫不掩饰的、要把她看穿的笑意,他说:“还不错,你穿这衣服像我。”

3

小古是一个神奇少年,因为他的身上有太多的“没有”——没有来处,没有姓氏,没有父母,没有兄弟,没有家,没有工作,也没有钱。他说他也没有名字,但是为了让鞠荇方便称呼,他给自己取名叫小古。

这样什么都没有的一个人,却又像什么都有。他那么富足,那么满足。他有手艺,会画画,会修琴,会拿弹弓打鸟,会把布料染成各种草木的颜色,会做衣服。他也会和小面馆老板周旋;会和烤红薯的搭讪,人家总能赏他半块甜点。

鞠荇喜欢小古。这种喜欢,是一位长姐对弟弟的喜欢,也是对整个世界的喜欢当中的一小部分,是不带有功利色彩,淳厚又天然,原汁原味的喜欢。

小古来鞠荇的住所,在院中教她染布。把白布剪成四方块,当中随意揪出一些位置,用麻绳扎紧,煮槐花,染出深黄色;煮茜草,染出淡红色;煮栀果,染浅黄色;煮靓青,染深蓝色;煮普洱,染卡其色;煮菱角壳,染紫色;煮橄榄仁,染褐绿;煮决明子,染金茶色;煮玫瑰,染斑斓色。

布匹在阳光下展开,他们两个站在布与布之间,彼此端详。他有张清秀的脸,属于现代人,应该是古代的,古代在乡间、在集镇,做完农活儿之后,坐下阅读诗篇的少年。

布匹干透后,小古又教鞠荇制衣。他不用缝纫机,他有一双能把针脚缝得如同机器缝的一样又直又好的手。鞠荇看他的手,她无端想起,很久之前看到过的另一双手。

精神病院的疯子,都有这种苍白纤弱而灵魂四溢的手。

她穿着小古给她做的棉袍,和他在深夜就着鸡翅膀喝啤酒。

——被诱拐的小狗在失踪两个月后,从一座城市跑回了家,可是家人恰在那时搬迁去了别处。小狗守在旧家的篱笆外面,邻人对着摄像机和话筒发表看法,这是一只忠狗,让人好感动。

“如果有一天我不见了,你不需守候什么,也不用找我。”小古说。

“好啊。”鞠荇说,一边剥着橘子。

“可是你为什么会不见?说说理由好吗?”橘子吃了一瓣,把剩下的递给小古。

“被诱拐。”小古把递来的橘子吃掉,橘皮放在茶几上,他一直收集橘皮,要试着染出新的布料颜色。

“你有什么资本被诱拐?”鞠荇吐出颗橘子籽。

“我长得帅。”小古把籽儿吐在鞠荇的掌心,这两个籽儿像一对小夫妻一样依偎在一起。

鞠荇终于和小古接吻了,但是心里好难过,就好像是在吻别一样。

4

后来有一天,鞠荇发现小古不见了。清晨她醒来,他没有照常睡在她身边。他的离开就像他的出现一样,一点预兆也没有。他用过的剪刀和针还放在桌子上,橘子皮在阳光下缩干成蛋壳一样,染好的布料还有两组。而他就那样消失了。

鞠荇把东西收起来。如约定一样,她听他的话,不守候,也不寻找。不要,不要悲伤,鞠荇对自己说。就算相守一百年又能如何?人总要死,总归要消失。长痛不如短痛,短痛比较好医治。

然而她知道她根本做不到那些,她哭了。

没有小古,她做什么事情都没兴致了。鞠荇觉得自己渐渐变得无趣,就连吃橘子也不会先从脐的部位挖下去,掏出它们的“胆”,再保留它们密布小痘痘的皮。

有些人注定成为另外一些人的灵魂牧者,鞠荇像一头失去了牧者的山羊,她觉得她忽然苍老了。

5

后来,鞠荇离开杂志社,跳槽到了另一家公司,成为和单枪投影仪、PPT、P2P、O2O之类为伍的人,每天百万来千万去,也日渐老辣。

她的工作决定她必须穿一种铅笔式的衣服,比如这种裙子,就被叫作铅笔裙——像铅笔一样笔直,收束,硬挺,最好是用那种无需熨烫的布料制作,就算在车中暴堵两小时,也不会因为久坐而起皱。

只是在回到公寓时,如同扒皮一样扒掉衣服的时候,鞠荇才会觉得原来她是累的、疲沓的、扫兴的。她就会在这种时候,倒一杯红酒,站在30楼的窗口,看远处的江从西流向东。哦,她早已搬到比较时尚的社区居住,这儿有江景,号称白领最爱的地盘。

吃东西也不再去小面馆,外卖随传随到,比太监还殷勤。

唯一保留下来的习惯是每天窝在沙发里,看深夜的电视。双人小沙发是认识小古那年买的,搬家也给搬过来了。在沙发里,吃着橘子,有时候想起小古。

6

最初因工作原因采访过的那位心理专家,至今还时常会给鞠荇写来电子信件。

一些问候,一些回复,成就了他们之间的忘年交。有时候还会一起去吃饭、滑雪、钓鱼,带着完全不同种类的朋友。

鞠荇发现和他们相处有点吃力,她好像没有了交朋友的能力,特别是,行年渐长之后,对于孤独,有种特有的偏好。

又是秋季,桂花开放,满街暗香也满心伤怀。连李清照都受不了,酗酒打发光阴,写一些伤怀念远的诗词。鞠荇暂停了忙碌,有几天年假,打算去外面走走。还能去哪呢?要么去云南吧。也不知道云南到底有什么好玩的,各种人把它走成了一个巨大的集市。丽江、束河、大理连续走下来,别的感受没有,只见满眼的扎染布,像极了扎染批发市场。

鞠荇看着那些扎染,它们商业得很是理直气壮:我粗糙,于是我代表朴素。

但是谁说粗糙就一定代表朴素?

鞠荇想起她的草木染。她还保留一包橘子皮,等着那个人回来试验新的颜色。

一幅幅白色的布,被小古染成彩色的,缝成衣服、裙子,给她穿着。天然的东西让她觉得自己的肉身是被疼惜的,就如同她的灵魂也曾被小古湮染过,因而有了特殊的颜色。她想念小古,想念她灵魂的牧者。忽然一时间就难过得不得了,坐在饭馆,吃着茄子,问老板要一杯猕猴桃酒,眼泪就掉了下来。

恍惚间看到小古破门而入。

“小古,是你吗?”放下酒杯,泪光中瞪大眼睛。

“是我。”对方给出一个熟悉的、枫糖那样的笑意。

生怕他走掉,所以不敢问“真的是你?”。

“真的是我。”小古说。

“你去哪里了?我一直在等你。”

“我说过,不要问我去哪里,也不要等我。”

“我做不到!小古,我爱你啊。”

“可是,你爱我的前提是,你要先爱自己啊。”

鞠荇醒来时,发现眼泪都浸透了枕头,这个梦真的太悲伤了。

是时候回去了,云南的所有意义,就是做一场久别重逢的梦吧。

她坐上回程的飞机,身旁的那些陌生的旅客,还有将要回归公司里的一个个同事、上司、下属,还有父母亲人,还有从前那位心理学家……想起这些人,在她的世界里,就好像是一个大型戏班的演员,每一个人都恪守本分,安心好好地演,因为他们都有固定的角色。

小古是唯一一个,胡乱闯入戏中,完全没有戏份却成为主角的人。

古人一样的少年,着布衣,踩布履,跟鞠荇打过一次人生的照面,而后离开了。如同染进布匹中的颜彩,在她的灵魂里,他浸润她一个季节美好的光阴。

一年又过去了。春日将尽,鞠荇走到旧日租住的大院,白瓷浴缸上的凤仙花开出淡紫柔粉的一片,她采撷它们,忽然有兴趣带回家染一条红色的丝巾。

鞠荇有一双苍白纤弱的手,摘下多汁的花朵,指尖凝成小片的紫。

有人说,爱情,其实就是一种精神障碍。

陷入爱情的人,跟疯子并没太大差别吧。

想到这里,鞠荇对自己笑笑。可是,爱情再强大,在时间面前,也成了微不足道的东西。

即使非常地爱你、思念你,或是担心你、痛恨你,最终当我又老了一岁,当桂花又一次开放,当冬雪落下春天又来,我会自你给的酸楚思念里抬起头来,渐至疗愈。

鞠荇还在等待那人海中手指尖也有淡淡紫色的人。

但她已经明白,她应该快乐地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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