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雨停

疾病
女友·家园
2019年12月10日 04:00

薇薇安

南方的雨和北方的雨不同,尤其是冬天。南方的雨来得缠绵,一缠绵就是好几天,天空像一个久病缠身的弱女子,脸色灰白而又无奈。街道上的人的指尖和鼻尖总是凉凉的,那凉,来自地下很深很深的地方,那个地方接收到了雨的信号,于是开足了马力,把所有潮湿透过地表散发出来,渗入发肤。

出租车是在上海宾馆门前停下来的,我把披肩紧了紧,接过司机递过的零钱一把揣进包里。是的,我没带伞,我也没有伞,我从来不在细雨绵绵的日子里撑伞,不想那些伞的命运跟太阳镜一样,摘在哪里就忘在哪里了。雨不大,顶一顶就会过去,可是雨势却大了起来。我跑了几步,进了上海宾馆的大堂,呼出一口气,找了个沙发坐下来。

离约定时间还有不到十分钟,我掏出手机查了一下百度地图,上面显示距离丝网花酒店还有1.8公里,我知道只要沿着上海宾馆后面的那条路一直往东走就到了。临出门的时候我查了,那是一条单行路,出租车是开不进去的,只好等雨小一点再步行过去。我低头看着自己的脚,有些后悔穿了这么高跟的鞋出门,走起路来摇摇欲坠,细细的凉鞋带子有些磨脚,被雨水打湿后更像是缚住脚踝的刑具,每走一步都像踩在了荆棘上。

李戈的电话就是这时候打进来的。我听出了他语气中些许责怨,你到哪儿了?我说,上海宾馆。他说,怎么在那儿?我不是告诉你在丝网花酒店吗?我说我知道,雨有点大,我没带伞,你能过来接我一下吗?他说,我也没伞,再说这条路是单行,我好不容易找到个车位,开出去要绕很远,回来恐怕就没处停了。我抬起头,看看外面似乎稀疏了一些的雨,说,我自己走过去吧,很快到。

说真的,放下电话我就不想去了。他为什么不安抚我几句呢?哪怕就只是安抚,又或者假装客气一下要来接我——但是我得多等他一会儿,因为路是单行需要绕远,回去可能没有停车位了。我是不会真的让他来接的,他还是不懂。这个在丝网花酒店里等我的男人,与我隔着1.8公里的距离,也隔着十年的距离。十年啊,久远得就只剩下时间了,我都已经忘记了当初我们是为什么在一起,又是为什么分开的。能回想起来的寥寥几笔好像都是轻松快乐的事情,他去公司接我下班,站在银座大厦门前的小花园里抽着烟,眉头蹙在一起,仿佛永远带着三分不耐烦,直到看到我从大厦里出来走向他。我看到的他,永远笔挺地站在一棵火红的木棉树下,有时候在打电话,来回踱着步子。我知道同事们经常在背地里议论,怎么有一个那么有型的男生在等她。我的虚荣心就像热气球一样,越升越高。

我们会沿着图书馆前面的路一直走,沿途经过面包房时,进去买一块名叫“心太软”的蛋糕,经过7-11便利店时再进去买两串鱼丸,一串刷番茄酱,一串刷辣椒酱。然后边吃边走,彼此交换着当天的见闻。走上二十多分钟,到小区门口的地摊上挑几张碟,上楼就到了我租住的房子。那房子可真够老旧的,空调一开起来就嗡嗡作响,像一台即将起飞的直升机,马桶是坏的,上厕所的时候要同时接一盆水,起身之后冲掉。在一年四季多半都是湿热的夏天里,我通常进门就打开嗡嗡作响的空调,然后脱光衣服去冲个澡,冲完澡走进房间里凉快地躺在床上,再把空调关掉,才能迎来一个清凉又清静的小世界。

李戈也早已熟知我这套流程,进门换鞋子,打开空调,钻进浴室洗澡。每一次他围着浴巾走出来的时候,我都在所难免地在心里赞叹一句,怎么会有身材这么好的男人,像一尊希腊的雕像。有时候,我们也会一起洗澡,我看着水从他的胸前蜿蜒而下,看着他蹙着眉朝我微笑,低下头在我的嘴唇上蜻蜓点水地啄一下。

如果有送餐的人敲门时,我就从地板上爬起来,跳着脚从他身上迈过去,一手给钱,一手拎过外卖的袋子。像个小妇人一样把小桌子上的烟灰缸和水果拿开,再把晚餐一盒一盒打开,摊在小桌子上。准备就绪之后,他再把正在放映的碟片倒回去,跟我一起再看一遍我刚才错过的剧情。那是一天当中最惬意的时光,电影在播放,晚餐在手里,爱人在身旁。

那些逝去的时光一路上在我的脑海里缓缓地回放,一直回放到我站在丝网花酒店213号门前,我才按了暂停。我抹了一把额前被雨水打湿的刘海,看着这意味深长的房间号。

十年。

晚上,七点多了,没什么客人。房东老妇门欠了一条缝,应该是在等我。我敲了两下之后,推开了门。房间里烟雾缭绕,呛得人想咳嗽。李戈对着电脑坐在写字桌前,看到我进来,并没有要起身相迎的意思。他依旧是蹙着眉朝我笑,周姑娘,你可是迟到了半个多小时了啊,你先洗个澡,等我马上把这份报告写完给客户发过去,咱们再聊。

我弯下腰,小心翼翼地解开脚上一圈圈细细的带子。没有按响门铃后的心跳,没有他打开门的微笑,没有久别重逢的拥抱,一切都没有按照我的预想上演。我把包放在椅子上,从他的背后路过,从满满一烟灰缸的烟蒂旁边路过。我推开洗手间的门走进去,镜子里的女人有着一张脏兮兮的脸,眼妆晕成油黑的一圈,头发湿嗒嗒地粘在一起,神情呆滞,落魄得如同一个生意冷清的色衰妓女。我不想再多看她一眼,打开热水的喷头,走进水幕里去。

热水打在脚上如同针落,很快便适应了。我仰着脸,迎向从天而降的温暖,头发也跟着散开了。心是跟着身体一点点回暖的,他胖了,胖了好多。除此之外,岁月待他不薄,丝毫没有留下沧桑和怠慢。他看到我,就像之前每一次看到我的时候一样,没有热情也就是没有距离,没有客气也就是没有生分,他没来接我,就是没有把我当成外人……那不是很好吗?我为什么要那么纤细敏感地一步一计较呢?我在阴冷的雨天沉浸在热水的世界里,身心复苏。

待我再次站在镜子前吹干了头发时,镜子里的女人丰盈起来,眼神里带着笑意和对自己的鼓励,穿上了被吹干的T恤走了出去。他已经打开了电视躺在床上了,向我伸出手。我带着一点羞涩和顽皮爬过去,躺在他怀里。我想问他,还记得心太软蛋糕吗?刚要开口,他就说,晚上我就不能陪你了,附近有家潮泰牛肉火锅,好久没去了,晚点我带你去吃,然后你自己回来住行吗?

我看着他,含着下唇点点头。没有长吻,也没有缱绻,十年之后的欢娱在他的力不从心中结束了。最近的距离时,我看到了他眼角的细纹。鼻翼上的那颗痣以前有吗?我似乎从来没有留意过。他起身去洗澡时,我抹了一把他滴在胸前的汗,抽了一支他的烟。一连串的问题像煮开了的水,止不住地冒出泡来,我为什么要来?他从前是这样吗?我当初喜欢他什么?晚上我要一个人住在这里吗?外面的雨怎么还不停?……我的目光所及之处,是几根压断了的长发,在白色的床单上无比碍眼。我很渴,在房间里搜索了一圈,就只有写字桌上的四个空水瓶,再无一滴水属于我。

晚上六点多,雨还在下。潮泰牛肉火锅店里人声鼎沸,服务员引我们一路上到二楼,靠窗的一个卡位。刚坐下,他就去了洗手间,示意我随便点。他回来的时候端了一份火锅底料,五彩斑斓的一碗。我很诧异地问他,要自己去调吗?他说,是啊,在一楼的楼梯旁边,刚上来的时候你没看到吗?看着他兴致勃勃地用筷子搅着底料,我忍不住问,怎么不帮我也调一份?他挑了我一眼,不知道你喜欢什么口味啊,自己下去调。

等我端着底料上来的时候,菜已经上得差不多了,他正拎着筷子往锅里下生鱼片。一边下一边说,快吃快吃,生鱼片熟透就不嫩了!隔着袅袅的热气,他专注于吃的脸油光满面,生龙活虎的样子与刚才在床上判若两人。我怎么努力都无法将眼前这个人与十年前在木棉树下等我的那个人扯上关系,也许是时间给这个角色换了一个演员。

看我一直没有动筷,他急促地拿筷子点着火锅说,快吃呀!发什么呆呀!我有些为难地说,我不吃鱼。他停住手里的动作,用纸巾在嘴上胡乱擦了一把,嬉笑着说,你看我,把这事儿给忘了。我一边拿漏勺把煮熟的鱼片捞出来放到他的碟子里,一边说,没事儿,我吃别的,这不是还有这么多牛肉和青菜呢么。他一边帮我往锅里添青菜,一边说,你们文艺女青年啊,没别的,就是事儿多!我笑笑,没想辩解什么。

他又问我,你还在北京那家书店工作呢啊?我说,是啊,好多年了。现在书店赚钱吗?我摇摇头。是吧,你得琢磨干点儿赚钱的事儿,现在谁有时间看书看碟的,都削尖了脑袋琢磨着怎么赚钱呢。我问他,那你现在干什么赚钱的事儿呢?他说,我呀,我跟朋友合伙儿开了个代驾公司!说到这,他难得一见地笑了起来,是那种发自内心的笑,你是不知道,我们这行业现在有多热闹,不比送快递的见识少!人啊一喝多,那叫一个人间百态,尤其是女的喝多了,不堪入目,不堪入目啊!我一听,也来了兴致,都怎么个不堪入目法儿,说来听听!他兴致更高了,说了你都不信,有喝多的上了车直接脱裤子找厕所的,还有要跟代驾司机在车上乱来的。还有更离谱的呢,有一回,司机人手不够用,我亲自去代驾了,那个女的一看就是整容了,一张小狐狸脸,开着一辆宝马,死活不说自己住哪,非要跟我走!后来呢?我问他。后来没办法啊,这种女人谁敢领啊!我在她手机里翻电话,最近联系人里有一个叫“老公”的,我就给拨过去了,结果呢,电话一通就被挂断了,我估计啊,那人指不定是谁老公呢……

他滔滔不绝地讲着,像对着一个涉世未深的小兄弟。吃得差不多了,他看了看表。我一向对别人看时间的动作极为敏感,就说,有事儿的话,你就先走吧。他点点头,嗯,跟你我就不客气了啊,晚上客户约了一起打麻将,我就不陪你了。一边说着,他一面朝不远处的服务员招了一下手,服务员走过来的时候,他已经把手机和烟放到了包里,叼着烟说,埋单!服务员把火关掉,转身走了。

终于,在即将临别的时分,他才得以认真地看着我,仿佛坐在这张桌子之前我们并没有见过一样。你呀,一点儿都没变,你看我,都快二百斤了。对了,你这次回来是出差还是访友啊?什么时候走?我说,出差兼访友吧,订了下周六的机票,你呢?这些年……挺好的吧?他说,还行吧,没什么好不好的,就那么回事儿,你当年不就说过么,女人啊嫁给谁都一样,我现在算是明白了,男人也是,娶了谁都一样,结婚是天底下最没意思的事儿。说完,他狠狠地将烟拧灭。

从火锅店出来,雨还在下,大有一直下下去的架势。李戈说,你不是下周六才走吗?下周我安排个时间,咱俩再见一回呗?我说好。看着他离开的背影,我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你们不会再见了,我心里有一个声音说道;你们这次都不应该见,另一声音反驳道。我回到酒店,推开窗,打开洗手间的排风,回到房间的床上,呆坐了好一会儿。手机响了,看到来电显示是杨倩倩,我才想起来忘记告诉她晚上不去她家住了。

杨倩倩问我,周洋啊,你在哪儿呢?晚上我煲了老鸭汤等你回来喝呢!我说我在丝网花酒店。她很意外,怎么跑那儿去了啊!你……不会是去会老情人了吧?我声音低落地说,李戈。

杨倩倩听到这个名字,像被火燎到了一样,哎你不是说不见他吗?是啊,可是他打电话约我,我一想,这么多年不见了……你这么多年不见的人多了,最不该见的就是他!然后,她像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一样,压低声音问,他不会在你旁边呢吧?我说没有,他走了。我一个人在这儿呢。

杨倩倩这才又放开嗓门儿,怎么走了呢?然后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地说,周洋你是不是不记得了,那会儿你傻兮兮地觉得他怎样都不重要,只要跟你在一起就行。可他呢,那副德行,什么时候真心待过你?我劝你多少次,你一句也听不进去,没想到你现在还是这么没有长进,你记不记得……

我听着杨倩倩的数落,一桩桩,一件件,越听越想笑,敢情她那里有个账本,对我跟李戈的事比我自己还门儿清。她说的没错,事情就是这样,可是如果她不提,我怎么都想不起来了呢。她在电话里那么认真地生气,像在讲另一个人的事情,我像听笑话一样问,真的吗?可不是真的么!

他干什么去了?杨倩倩问。陪客户打麻将去了。晚上还回来吗?应该是不回来了吧。妈的,客户重要还是你重要啊?你们是什么关系,客户是什么关系?这男人啊,狗改不了吃屎!当初什么样,现在还什么样,你没跟他在一起算是对了,你这辈子做的最对的事情!听着杨倩倩的数落,我的心里竟然荡漾着不合时宜的快乐。原来自己当初那么傻过,那么傻地喜欢过一个人,现在却嬉皮笑脸地跟全世界化敌为友了。

哎对了,李戈现在变成什么样了?还那么帅吗?杨倩倩问我。我说,胖了,体重两百。杨倩倩在电话里狂笑起来,那笑声真有穿透力,仿佛是一件兵器,透过电话杀过来,把我心头的不悦乒乒乓乓杀个片甲不留。笑够了,她的语气也跟着平缓起来,周洋啊,我把刚才的话收回,你这次去见见他也好,死了你那条贼心!男人胖到两百斤还有的看吗?那跟猪有什么区别?是啊,没区别,我说。那还不快点给我滚过来喝汤!没住过酒店啊?杨倩倩说,你还在那里傻等什么!

等雨停。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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