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农民的生与死

疾病
祝你幸福·知心
2019年11月21日 19:42

流沙

他是一个一丝不苟的人,头发每天都要梳,胡子刮得干干净净,衣裳也非常整洁。大部分时间他穿西装,还会打上领带。

但他是一个农民,家里有十多亩地,有个小型的养猪场,每天有干不完的活。干活的时候,他当然不会穿西装,而是穿一身淡军绿的布衣。别的农民干活累了,会点上烟,田埂地头随便哪儿一屁股就坐下了。他是坐在小木凳上的,慢慢地喝着从家里带来的茶,那神态像是坐在茶馆里欣赏江南丝竹。

一个农民如此优雅,显然很另类。有一年,市里来了一个大领导,在村里开座谈会,他也在场。领导一直在看这个身着西装,举止严谨的农民。会开到一半,领导忍不住了,低声问村里的干部。村干部嗓门大,大咧咧地说:“他没文化,是个老农民,不是退休干部。就喜欢穿得周正点,平时都这个打扮。”

领导点点头,又朝他看看,似乎感觉很有些匪夷所思。

后来他得了病,是肝癌,家里人瞒着他,说只是肝炎。他吃了一个多月的药,觉得不对劲了,问家里人他到底得了什么病,大女儿一口咬定是肝炎。他不信,独自跑到城里去检查,知道是肝癌晚期。他一个人乘车回家,刚好有一位亲戚来串门,他自己到店里买了酒,又到地里拔了一些菜,烹饪了一桌好菜,和那亲戚一直聊到晚上。

亲戚走后,他站起身来,脸色骤变,摸着腹部说痛。

当晚他就进了医院,并再也没能从医院里出来。肝癌是非常痛苦的,许多身罹此病的人,会痛得满床打滚。但是他从住院的那一天起,总是平平静静的。

有个护士给他注射药水,发现他的床单已经湿了,身上全是汗水,他紧紧抓着床单两侧,因为用力很大,手上青筋毕露。护士奇怪地看着他,后来突然明白过来,轻声说:“老伯,如果痛,可以出声的。”

他挤出一句话:“可以忍的。”

他去世的那天,是一个雨天。他似乎已有预感,看着窗外一阵又一阵的雨,对陪在床边的女儿说:“我回家的时候,不要用拖拉机,最好叫个中巴,这样雨就不会淋到我身上了。”

女儿非常奇怪,不知父亲为何出此言。

他说要刮刮胡子,最好能理个发,换身干净的衣裳。他说话的时候,呼吸越来越微弱。女儿看看不对劲,去叫医生。

医生赶来时,他已经一动不动了,但手还紧紧抓着床单。女儿去握他的手,哭着喊“爸爸”,他似乎还有一点知觉,嘴里似乎发出了一个音——痛啊。

他去世了。

这个农民的故事,是一位朋友讲给我的。后来他的女儿要把父亲的遗体拉回家,村里所有的中巴车主都不情愿,最后只得叫了一辆拖拉机。因为雨很大,到家时,遗体还是淋湿了。

女儿跪在地上哭:“对不起爸爸,你身上湿了。”

邻居看了说:“你爸爸一生爱干净,赶快给他换身干净的衣裳吧。”

这是一个普通的农民,但这个农民的形象有时会突然从脑海中浮现出来,我不知道为什么。

今年春天,我在老家的书房里,翻出了一本结满灰尘的《蒙田随笔集》。随便翻,机缘凑巧地翻到了其中的一页,上面写着:从事哲学不是别的,就是学习死亡。蒙田说,从你出生的第一天,你的每一天都向死亡迈进,而最后一天到达终点。在人的一生中,“我们可以把我们的财物、生命转借给我们的朋友,以满足他们的需求。但是,转让尊严之名,把自己的荣誉安在他人头上,这却是罕见的。”

我被这句话击中了。许多徘徊在心底,欲说还休或说不上来的一切问题,被这句话全部概括了。人是要有尊严的,从生到死,这是一个永恒的主题。爱和恨,道德与非道德,名和利……都逃脱不了为“尊严”的追求。也许我们并不一定惧怕死亡,但是,谁也不能保证当死亡来临,还有一种东西可以支撑起我们最后的尊严。当生命走到尽头,仍然坚持以“面”的方式离去,这是作为一个人的最大尊严。

这位老农肯定不知道蒙田,也不懂哲学。但是他一生中所有的坚持,不就是一个人的尊严吗?

日本有个著名的和尚叫一休,一休年轻的时候,有人难为他:世界上什么事最大?一休和尚用笔在地上写下了一个字:死。

学习死亡,就是学习如何面对人生。那位老农,在我看来,完全可以和蒙田促膝长谈甚至把酒言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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