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成
那一年,她病了,他用板车拉着她去镇上找诊所看病。他说了一箩筐的好话,掏出口袋里所有的硬币,郎中终于给她打了针,再塞给她两服黄竹纸包着的中药。
他拉着板车往回走,穿过一条小街,向右拐,再穿过一条街,好香好香的气味飘过来。他狠狠咽了口唾沫,迟疑几秒,止步,回头:“你想吃油条不?”
板车上的她本来也在偷偷咽唾沫,忽然听到他的问话,愣了愣,摇头:“不吃,不想吃。”她摁摁布包里那几个煮熟的红薯:“我要是饿了,会吃这个的。”她清楚,他兜里连一个碎角子都没了,哪来钱去买油条。
他静静地看着她,就像一下子,看到她的心底里去了。她不好意思了,低头,该死的,那好香好香的气味又扑过来了,她情不自禁又吞了吞唾沫。
他将板车轻轻拉到街边,泊稳,然后大步朝街角炸油条的小摊走去。她的目光追着他肩宽背阔的身影,看着他站在摊主前戳戳点点。她脸红了,羞愧地闭上眼。天啊,我們不是乞丐呀,他怎么好意思向人家乞讨!再睁开眼,她便看到他笑吟吟举着一根油条朝她跑过来。
她生气,扭头:“我不是乞丐,我不吃乞讨来的东西。”
他大声说:“谁说这油条是乞讨来的,我是拿烟丝换的。”
她诧异:“那你想抽烟时咋办?”
他抽烟好多年了,人家说“人是铁,饭是钢”,他却说“人是铁,烟是钢”。在他眼里,烟比饭重要,累了,他一吸,就来劲了;饿了,他一吸,就饱了。他抽的烟都是自家种植的旱烟,晒干后,烟叶切成丝装进小塑料袋再掖在兜里,想吸时拿小纸片滚成“喇叭筒”。
他笑:“一天半天不抽烟,死不了的。再不济,烟瘾来了忍不了的话,就捡几片路边的干树叶搓碎了滚成喇叭筒,照样能抽。”
他将油条递给她:“快吃,趁热,香香脆脆的。”
她说:“我们分着吃,你一半,我一半。”
他摇头又摇头:“我不爱吃油腻的东西。”
她咬了一口,眼睛就雾蒙蒙了,想擦擦,没擦。
他高兴地问:“香不香,甜不甜?”
她脱口而出:“苦,好苦。”
他差点蹦起来:“苦?怎么会是苦的,我要师傅给炸一根最甜最香的。”
“不信,你自己尝尝。”她用劲掐下大半截,狠狠塞进他口里。
他嚼了一下,再嚼一下,不苦呀。
她扑哧一声笑出声来了,她只是骗他分享那一根油条呀。
这个故事里的他,是我30年前的父亲;这个故事里的她,是我30年前的母亲。这个故事,父亲对我讲过9999次,母亲对我讲过9999次,他们各自讲述的“版本”有些出入。
父亲总是忽略掉他用自己热爱的烟丝换油条的情节,却一再重申母亲骗他吃油条的细节;母亲总是强调父亲用烟丝换油条的细节,却忘了她骗父亲吃油条的情节。
编辑 雨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