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个跟逝者握手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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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姻与家庭·社会纪实
2019年10月13日 11:17

张慧娟

赵喜昌说,他是最后一个跟那些死者握手的人。他在水里找到溺亡者之后,握住对方的手,轻轻拉到自己身边,然后再把他们背到一个平整的地方。脸上有泥巴的,他会帮着清理干净;眼睛睁着的,他会帮着轻轻合上,他希望逝者也能得到应有的尊重。赵喜昌跟这些溺水死亡的人打了6年交道,他所做的就是把他们打捞上岸。

自己的打捞队成立到现在,赵喜昌无偿救起30多个人,打捞160多具尸体。“广东惠州每年淹死多少人,我怕是比110和派出所都清楚。”因为只要一有“情况”,赵喜昌是警方第一时间通知的人。

无偿的事情多做一天都是难能可贵的,可赵喜昌一做就是6年。有人说他不容易,可谁又知道,他背后的那个女人有着怎样的不易。

“水上漂”要成打捞专业户

东江是赵喜昌常去游泳的地方。赵喜昌不只游泳,还在水里打快板,吹唢呐、萨克斯,或者躺在水里,用手指顶把伞,玩水上杂技。原本只是想自己乐呵,可在东江“露脸”多了,有人把他给爆料了。记者找到赵喜昌,要眼见为实,看看他能在水上漂多久?赵喜昌说“行啊”,他以前在部队当过游泳教练,水性好,不怕这真枪实弹的检验。

那天,赵喜昌在水里漂了整整一下午,晚上7点的时候,记者冲着水里的赵喜昌喊:“赵老师,你快上来吧,要是有吃有喝的,估计你漂两天都没问题。”就这样,记者写了“惠州有个水上漂”的报道。

2008年的一天下午,赵喜昌跟女婿从东江游泳回来,突然跟老伴吴剑秋说,他想成立打捞队。原来,那天东江沉下去两个孩子,一个被救上来了,另外一个失踪了。赵喜昌在水里帮忙找了两个小时,也没找到孩子。

后来,孩子的母亲来了,在岸上哭得撕心裂肺,边哭边用手用力抓地面,都抠出了血。警察也来了,有个会游泳的警察跟赵喜昌一起拿着竹竿在水下探了好久,仍没有找到孩子。这期间,孩子的家人找来一艘停靠在岸边的渔船,帮忙寻找打捞孩子。最终,渔船主用鱼钩钩住了已经停止呼吸的孩子,却怎么都不往岸上送,说是要让孩子的家人给钱。

赵喜昌气得不得了,游到渔船边,一把抱过了孩子……

这事给了赵喜昌很大的触动。他当时就跟常在东江游泳的朋友李林说:“要不以后咱俩捞吧。”李林以前也救过人,两个人一拍即合。

“能有几个人跟你一起捞啊?”吴剑秋不是故意泼冷水,是掂量不出来会有几个人像他们家老赵一样干这事,毕竟这是件考验人的事。“你就别管了,有几个算几个,实在不行,我一个人也行。”赵喜昌没有半点要放弃的意思。

一起生活这么多年,吴剑秋知道老赵的脾气,他想干的事,十匹马都拉不回来。

后来,赵喜昌去了惠州市志愿者协会,申请成为志愿者,然后与110建立了联系,以便遇到警情的时候,110能及时通知他。

志愿者申办手续下来的第二天,赵喜昌和李林的救捞队就成立了。“单位都让他休息了,可他还是闲不住。碰上了,伸手去帮帮就行了,干啥还搞成专业户,给自己那么大压力。”吴剑秋埋怨里藏着心疼。赵喜昌退休前,在部队的一次施工中腰部受伤,导致脊梁骨扭曲成S形,被定为5级伤残。按照国家对残疾军人的规定可以休假养伤,他才在2004年跟吴剑秋从老家吉林敦化来到惠州女儿家,开始了在惠州的生活。可刚休息才几年,赵喜昌就又给自己找了这么个事,而且还是“大事”,这让吴剑秋怎么能没有怨言。

说起吴剑秋心疼赵喜昌,亲人和朋友是有目共睹的。“他们都说我疼他,多过他疼我。”吴剑秋的心疼是有原因的,她和赵喜昌都是幼年丧母,一个是8岁,一个是9岁。可两个人还有不同,赵喜昌是家里的老大,他要照顾弟弟妹妹;吴剑秋却是家里的老小,集哥哥姐姐的宠爱于一身。“他净忙着照顾别人了,我应该多照顾照顾他。”

家里有一个苹果的时候,吴剑秋就先让赵喜昌吃;可如果赵喜昌知道只有一个苹果,他是怎么都不会吃的。有时候,两个人会为一个苹果推来让去,虽然已经不再是吃不上饭的年景了,可两个人还会为一个苹果两个枣推让,这里面有多少爱,只有他们俩知道。

不单对赵喜昌好,吴剑秋对公公婆婆也很好,跟赵喜昌继母的关系处得非常好,两位老人过生日,她年年都没有忘记过。

“志愿者咋都没算我一个”

尽管吴剑秋刚开始不怎么接纳这事,可赵喜昌和李林的两人救捞队还是成立了。赵喜昌的电话慢慢多起来,而且大多是110打来的。

让吴剑秋觉得真正从内心接受和支持赵喜昌打捞这事,是在2009年的那个大年初一。

那天,夫妻俩中午出门,原本要去公园散散步。可刚出门不久,赵喜昌就接到110的电话,说是有人溺水了,让他去打捞。赵喜昌立刻返回家里,拿了工具骑上电动车就要走,吴剑秋一把拉住他,说自己也想去看看。去就去吧,赵喜昌没多说,带着吴剑秋去了现场。

在打捞现场,看着赵喜昌一点点艰难地穿过那片满是荆棘的开阔地,然后进到那又脏又臭的湖水里去寻找溺水的人,吴剑秋心疼得想掉泪。

回到家,吴剑秋给赵喜昌擦拭被刮破的伤口,擦着擦着,眼泪就出来了:“以后我可得好好支持你,在外面受那么大的罪,我再不理解体贴,你心里是啥滋味啊!”赵喜昌笑笑没说话。吴剑秋知道,老赵一个人扛了很多艰辛。

南方的水域一年四季很少结冰,自杀、溺水的人很多,赵喜昌自然也就很忙。每次接到110的电话,赵喜昌立刻放下手头的事,准备好工具就出门。有时候,他正吃着饭,或者是一口饭还没吃上,都是撂下筷子就走人,吴剑秋恨不得把饭喂到他嘴里。这样的情况多了,吴剑秋开始不掐点做饭,她经常提前,或者是听赵喜昌一说饿了,就赶紧开火。

有时候,吴剑秋正做着饭,110的电话就打来了,她根本顾不上再做别的,赶紧将做好的饭菜端到赵喜昌面前,赵喜昌就趁着等110来接的空当吃两口。为了给赵喜昌节省吃饭的时间,吴剑秋常常是趁他吃饭,就开始帮他整理衣服,帮他把工具包、救生圈、打捞网扛到楼下。

每天,赵喜昌随时处于待命状态,吴剑秋也跟着随时待命。

有时候,赵喜昌人在外面,遥控指挥电话就打来了,说他又要去哪儿打捞,让吴剑秋把打捞工具给他送到东江沙公园,警方每次都在那儿接他。吴剑秋放下电话,就开始叮叮咣咣收拾,收拾完背着个大包就往东江沙公园跑。公园离家有几百米的距离,50多岁的吴剑秋每次都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这些年吴剑秋没少帮赵喜昌扛那些打捞用的“家伙”。那次,她跟赵喜昌开玩笑:“我也帮你这么多忙,你救捞队的志愿者咋都没算我一个?”赵喜昌乐呵呵地笑:“在我心里,有你的功劳。”

打捞用的网在外面买不到,都是赵喜昌和吴剑秋自己编,网还要根据不同的需要有不同的型号。每编一次网,就得十天半个月,家里客厅、阳台上放的都是绳子,乱糟糟的。再累再乱,吴剑秋都不怕,她最怕烧塑料绳的那股子味,每次都熏得头疼好几天。即使这样,她没有半句怨言,每次都是耐心帮赵喜昌编网。

看妻子陪自己编个网挺费劲,赵喜昌特别珍惜打捞的网。有一次,他在打捞的过程中,发现网被石头挂住了,怎么都拉不上来,可他舍不得扔掉那网,就跑到水下想把网拉上来,结果把自己给缠了进去,费了好大劲才挣脱出来。赵喜昌后来跟吴剑秋说起这事还有些后怕,吴剑秋听着也后怕:“网丢了咱们再织,以后可千万别再干这样的事了。”

因为没有仓库储存打捞工具,家里成了仓库,大衣柜里、阳台上,放满钩、网、气泵、游泳圈。赵喜昌和吴剑秋住在闺女家,房子本来就不大,又被那些打捞用的“大家伙”占去了一大半地方,闺女一家三口最后决定出去租房子住。闺女对吴剑秋说:“妈,我们出去住吧,也算是对爸的支持。”

有一段时间,吴剑秋处在更年期,常常因为小事就跟赵喜昌发火,比如东西没有放好了,赵喜昌没有按时吃饭,可发完火不到一分钟,她就又把洗干净的水果往他嘴里塞;而且遇到需要支持赵喜昌工作的时候,她也毫不含糊,该织网织网,该扛工具继续扛 。

他若安好,便是她的晴天

这几年,赵喜昌没少让吴剑秋操心,最让她揪心的是2014年的那一次,也是最让赵喜昌愧疚的一次。

那天是2014年阴历正月十一,是惠州最冷的一天,一整天都刮大风下大雨。下午5点的时候,赵喜昌接到一个电话就走了。那天吴剑秋重感冒,血压还有点高,脑袋昏昏沉沉的没顾上多问,只叮嘱了他一句:“别惦记我,风雨这么大,你自己要小心。”

赵喜昌冒着大雨出了门,连晚饭都没有顾上吃。一个小时,两个小时……见赵喜昌还没有消息,吴剑秋开始有些担心了。她没敢给赵喜昌打电话,怕打搅他,而且知道打了,他也顾不上接。就这样,吴剑秋一直等到晚上12点,还没有赵喜昌的消息。这回她真坐不住了,忍不住给他打电话,可打了好几个都没人接。都走了7个小时了,咋就连个信儿都没有呢?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吴剑秋越琢磨越难受,坐立不安的她给惠州市110打电话,想问问老赵的行踪。可对方告诉她,当天没有出警记录,他们也没有联系过赵喜昌。吴剑秋一听有些发蒙,老赵可是接了电话出门的。她让110又查了一遍,还是没有任何出警记录。

老赵去哪了儿?吴剑秋彻底蒙了。心急火燎的她又打到另外一个派出所,可对方也说不知道。放下电话,吴剑秋感到头又疼又晕,血压也开始“噌噌”往上升。她赶紧吃了点降压药,在床上躺下来,可这心里怎么都安静不下来,像猫抓一样难受。难道老赵出什么事了?吴剑秋又试着打了几次赵喜昌的电话,还是没人接。这一下,吴剑秋彻底绝望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家里的电话铃声突然响起,吴剑秋拿起电话,是惠州市110打来的,他们查到赵喜昌去了博罗县,这会儿已经成功打捞,正准备往回赶。那时,已经凌晨4点。吴剑秋刚放下电话还没有回过神儿,电话又响起来了,这一次,是赵喜昌打来的。拿着电话,吴剑秋就哭了:“你还活着呢,老赵?”

那天,赵喜昌和另一个志愿者马迎涛真没少受罪,他们顶着大风大雨,在刺骨的水里泡了好几个小时才把人捞上来。上岸的时候,两个人已经冻得上牙打下牙。

吴剑秋后来说:“惦记人的滋味真难受,关键还不知道他是死是活。”这也是让赵喜昌最愧疚的一次:“她本来就生着病,还惦记了我11个小时。”赵喜昌说起这件事,掉了泪。

这些年,赵喜昌弄得一身伤回来是常事,可他自己不在乎,每次都疼到吴剑秋心里。有一次,赵喜昌在打捞的过程中脚底被割了个很深的口子,吴剑秋给他抹药的时候,发现伤口足足有3公分深。平时脚上被玻璃割伤,也都是经常的,伤口化脓之后都是白花花的,因为他总是伤口刚好一点就又去打捞了,水一直浸泡不说,还被脏水感染。

有一次,赵喜昌的一只脚烂了快一个月才好。“就那样,他天天趿拉个拖鞋,一瘸一拐,还要去。”吴剑秋心疼,却拦不住,就只能劝他要小心,经常帮他抹药、护理。每次给他抹药,看着那些白花花的伤口她就控制不住想掉泪。

夫妻俩这么多年,没闹过红脸,但有一次,吴剑秋发脾气了。那次,赵喜昌因为往仓库里放东西,没注意扭伤了腰,伤得非常厉害。他本来就有腰伤,这一次新伤加旧伤,赵喜昌在床上躺了好几天,刚开始几乎不能动弹。吴剑秋每天把饭端到床边,怕他吃着不方便,有时候一口一口喂。可在家还没有躺上几天,电话又打来了,说是让赵喜昌去打捞。他在电话里根本就没提自己受伤的事,利利索索就答应了对方。腰都成这样了,还怎么去打捞?吴剑秋气得掉眼泪。但赵喜昌说:“我不下水,去了指挥一下也行。” 吴剑秋那天是真急了,跟赵喜昌撂下狠话:“你要是非出这个门,咱俩就不过了。”最终,赵喜昌还是去了打捞现场,他跟吴剑秋保证,一定会注意安全。

有人问赵喜昌,总跟死人打交道怕不怕?

赵喜昌说,晚上走路的时候,如果你踩到砖头或者是水泥地,可能不觉得怎么样;可如果你踩到一个软绵绵的东西,怕是会不镇定了。“有时候我晚上去打捞,下到水里的时候,一回头,发现天上一颗星星也没有,远处电闪雷鸣,有时候还有幽幽的萤火虫从脑门上飞过,对岸黑黢黢的,一个人也没有。我就举着手电筒,游到对岸。一上岸,野鸭子被惊得呼啦啦地飞,人也跟着心惊肉跳。到了要打捞的地方,我撒下网,用网一拉,网住人的时候,就会触碰到软绵绵的一团。这个时候,脑门后突然一声猫头鹰的叫声,还有大坝上时断时续的哭声……这样的情况你什么感觉?如果你想很多,那肯定会害怕。可如果你相信科学,明白‘死人是不会害你的,害人的都是活人,很多恐惧自然就没有了。”

退休前做医生的吴剑秋,在这一点上跟老赵很一致,见过太多生死的她,相信的是科学,相信生和死之间只是“一口气”。

“人在大自然中特别渺小,你不尊重大自然,就会因此而丧命。”赵喜昌感觉很多人对于溺水事故的重视程度不够,“全国平均每天有100多人因溺水死亡,这个数字仅次于交通事故,但对防溺水知识的宣传力度远不如交通安全。如果能够加强宣传,提高安全意识,做到不落水不是更好吗?”

带着这美好的愿望,赵喜昌经常主动到学校去演讲,跟学生们分享自己的亲身经历,提高他们的安全意识,从而减少溺水事故的发生。

如今,60出头的老赵依旧很忙碌,吴剑秋也跟着忙。苦点累点,她都不怕,她怕的是惦记。他若安好,她便天天都是艳阳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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