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车行

疾病
祝你幸福·知心
2020年08月12日 13:29

王石平

A我上大学的时候还不会骑车,同学们个个身手矫健,一偏腿就飞到车上,有点像“孤芳不自赏”里的安吉拉贝比飞身上马的样子。她好像从没自己上过马,钟汉良伸手一拽,贝比大长的身子飘然而起,双腿像圆规一样打开,转眼就坐到了马背上,如若没有层层叠叠的各色纱裙遮遮掩掩,那大长腿不知会恐怖成什么样子。

说到单车,想起我們去潍坊市实习,调查晚清山东人扛包袱出洋的历史。从驻地镇到老百姓家,唯一的交通工具就是单车,每天往返20多里,镇里给了几辆大金鹿。

早上说出发了,我站在车旁发呆,车梁高过我腰,简直无计可施。

同班一向沉默寡言的男生让我上了他的车。他先骑,蹬起来,我一路小跑地跟着,右手抓紧了车后座的架子,时机一成熟就拿出跳高的身手瞄准了后座腾空而起,待身体自由下落时,恰好落在架子上。

这其实是难度不小的技术活儿,你得跟车子同一个速度。跑快了,起跳时就会把骑车的撞下去,车子马上没有了方向,除非身怀绝技,你不可能恰巧落到那个窄小的座位上,还能抓住车把;跑慢了也不成,跳得再高也落不到后座上,垂直降落到地上的后果不堪设想。

毕业了,电视台的一个朋友谈恋爱,正是青春年少,喜欢着一个女生,在眼里自然是美艳如花。他每天骑车接送姑娘上下班,规规矩矩地骑。好几个月下来,俨然成了义务司机,没一点儿进展,他自己瘦了好几斤,急啊。怎么办呢?

有朋友出坏点子,那还不好办,你使劲摇晃啊,东拐西拐的,她必定用胳膊搂你,待她一搂住你的腰,你便抓她的手,小手一抓,实质的进展就有了。

必须声明,我们是六零后哈,抓一下手就这么难。哪像新新人类,一张口就约炮!太物质了,不浪漫。浪漫除了浪,一定要漫!

心急火燎的朋友如此这般的在一个月照中天的晚上骑车时,东拐西拐地制造机会,结果是——

女孩给他晃了下去,摔断了尾巴骨。急送医院,趴床上大半年医,怨气不断,彻底没戏!

还谈什么爱情,一个后滚翻掉下去也不抓男生腰的姑娘,除了不想抓,不会有第二个原因,除了没感觉,不会有第二种可能。

话说我实习那年在男生的单车上坐了小半个月,满脸的心虚。路真难走,坑坑洼洼,乡间的小路完全没有校园歌曲里的青葱,一路上尘土飞扬,拖拉机放出的黑屁喷得人满脸砂子,春天阳光下的水沟发出乡间标配的浓郁的大粪味儿。我们一路上没有一句话,不是在酝酿花蜜,是无话可说。

大多数日子,坐着的人绝望地想着啥时候才能不给颠散了架,骑车的人绝望地想着20多里地,什么时候能卸下后面的肉包袱。同学似都已经走远了啊。

不来电的俩人在一个单车上贴地前行,各自想着各自的无奈和逃离的办法,一晃半个月过去,实习结束了。

B我骑的第一辆单车是单位发的。

前辈们都有车骑,终于轮到我了,高兴自不必说。

因为没有单车也没有人知道我压根儿不会骑。

我找了个老同志,让他扶好了车的后座,我握住把,爬到座位上,弓身大喊:“推一把!推一把!”老同志很听话,使劲地推,我借势狠蹬,发起来了。

我又大喊:“松手哇!松手哇!”老同志松了手,在后面喊:“你会骑吗?”

心想,不会也上路了。

速度感真好哇!风吹着头发,飘呀飘的,快赶上林青霞了吧,一头清水挂面在脑后翻飞。

路上行人不多,车子不多。

经十路还是一条清静的大道,32年前的济南。

骑车很容易嘛,早知道这么容易,嗨!

呼哧呼哧地骑,经十路的南边还没有体育馆、体育局、体育中心、玉函银座,啥都没有,只是一片绵延到四里山的白杨树和果园。我们晚上开了手电去果园打兔子,兔子们受了惊吓,站立着,抄着小手瞪着人,神态像二年级受罚的小学生。

呼哧呼哧往前骑。红绿灯也不下来,下来就上不去了呀。心里也想着到家了怎么下来呢?想不出来,顾不上了,车到山前必有路,必须坚定信心,总之来不及了。

春天的风刮着,我们管济南四月的风叫老南风,又干热又有力道,刮起来就不停。什么都是发起来了就停不下来。

到千佛山的路口,撞了一个老太太。

老太太摔了个跟头,我摔到车的另一边儿。

我爬起来扶老太太,她穿蓝色夹袄,白白净净的一个人,慈眉善目,我把她扶起来就哭了。

心里特别难受,因为老太太太好了,不住地说:“姑娘我没事,没事,姑娘你没摔着吧?是我挡你的道了。”

我心里酸得不行,觉得特对不住老人家。

就站在马路中间,我抓住老太太的胳膊,哇哇大哭起来。没来由的。

把老太太吓坏了。她用手捏捏我的胳膊腿说:“姑娘你不是摔坏了吧?”我望着她哇哇大哭,南风吹到我的嘴巴里,舌头都干了。老太太又摸摸我的脑门说:“姑娘你摔坏了吧?”她以为我摔傻了。

我真的没有傻,我是心里难受得不行,就是想哭。

老太太发愁又善良地望着我说:“姑娘你要没事我还得回家呢。”我哽咽着说:“您真没事吗?”她说:“没事没事,真没事,你没事就行。”

她一步三回头地走了,不放心我。

我还在哭。马路上不多的几个人看着也都烦了,一脑袋疑惑地走了。

我止不住地哭,心里太难受了。

因为老太太太像我妈了。

后来学了点儿皮毛心理学,才知道这叫作投射。

当年私奔一般坐着夜车离开家奔自己的爱情,妈妈一病不起,离家的晚上,回头一眼,看到妈妈坐在床头歪着身子紧紧地望着我,她最小的女儿要去奔她千里万里之外的爱情了。她无力阻挡任何爱情。

在那个春天,第一次的单车行,我撞倒了一位母亲。

C骑车就像学外语,会了就不会忘了。

我很快就把单位发的那辆骑坏了。那时候买辆单车还要票呢!好在我们有个同学在一商局,总能想办法搞到票,不仅是车,还有烟,还有酒,还有缝纫机,谁家还没有个缝纫机呢!照着《大众电影》的样子做时髦的衣服。有个在一商局的同学太好了。

我迅速就能骑得像贼一样快了。只是骑坤车,后面偏腿上车弄不了,没有童子功啊!

那时候我们是单车的国度,长安街绿灯一亮,黑压压的单车压将过来,像古代的战场。

那时候的人还没想着骑到西藏去,外省的人民也没想着骑到北京看升旗,单车还没被赋予远方、诗与浪漫的寓意,就是上下班的代步工具而已。

私家车闻所未闻,已经完全超出了人们的想象。

许多爱情,是在单车上发生的。

后来有一句话叫:“宁可在宝马车上哭,也不在单车上笑。”说这句话的人肯定没有体会过单车的浪漫。如若骑过,也只是在赶路。

单车是极易产生浪漫的,当然,如若两情相悦,这是一个前提。否则就有可能掉下来摔断尾巴骨,或者让人甩包袱。

身体的接触很难完全避免,除非坐着的人正襟危坐,时间一长,腰肯定受不了,也有掉下车去的危险。

如果你爱他,就用胳膊揽着他的腰,把头搁到他的背上,他会很配合地把腰哈下去,后背形成一个可以斜依的靠枕。会撒娇的姑娘把脑袋顶到他的腰上,那个背就会挺得笔直,如若能翻将过来,恨不能后仰着承接姑娘秀美的脑袋。

我那时候的他,随口吟出一句诗:“你是一只离家的小鸟……我愿用我的额头,为你作巢。”厉害吧!没这两把刷子,能千里万里地骗到手一个好姑娘?

你的那个他,会一只手扶把,另一只手伸到身后,轻轻地抓住你的手,或轻抚你的秀发吗?

当然,那是上世纪八十年代,不用太担心迟到刷卡扣工资,也不用担心晚上吃什么,煤气罐里的气还够不够煮一碗面。

天地为证,慢慢骑,感受着彼此的呼吸。

以为可以就这样一直骑下去,那时还没看到张爱玲,不知道岁月可以静好,只知道,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诗不一定读过,心里是有的。

那时的姑娘是豪放派,天地为我家,何处不安身。

风,让骑在单车坐在单车上的人感到,天地间,自己神一样的存在。

雨洒在身上,阳光照拂,星空闪耀。

对了,没有霾,可以看到满天繁星。

D后来又有了山地车。刚进济南一千多一辆,月工资也就一百多,买了一辆。

山地车可以变速,上坡的时候咔咔地变成骑小轮,两条腿倒腾得像马戏团的那只猴子,真的省力气。下坡咔咔地换成大轮,呼呼地贴地飞行,双腿却是慢慢地蹬,节奏放缓了,像爱情片的慢镜头。

耳边响起流行歌曲,“生活啊生活,多么美好……”

年轻,花未全开月未圆,一切皆有时间,有圆满的可能,真好。

山地车这么好,就难免不让贼人盯着。农村的新标语换成了“谁穷谁可耻,谁富谁光荣!”北京抓了个偷井盖的贼,此贼振振有辞地说:俺们也有追求幸福生活的权利!!!这么黑白颠倒的一件事,竟引发了一场大讨论。媒体开始变坏了,电视开始追求收视率了。

人心乱了。

我的车接二连三的丢。一年丢了四辆。

最神奇的一次是在单位宿舍,锁了车,把买来的菜往四楼拎,再下楼来,车已经蒸发了。

三步并两步跑到传达室,胖大妈和几个妇人在八卦,捂着嘴巴前仰后翻地笑,铁门锁着,只留一个小门可以容瘦子进出。问见没见到贼携车而出,妇人们静下来,瞠目道:木有!

相信是没有,四五个人撒一个谎,没来由。

悲催着脸说车让人偷了,妇人大惊:“就是你刚推进去的?”回答是。

她们的脸上写着三个字——“不—可—能!”

纷纷从传达室出来跟我到单元门口,没有。

纷纷跟我爬上四楼,把门后床底都看了一遍,没有,连车的零件都没有。后来我就想,她们为什么要到我家看呢?这不是破案的节奏啊!

这一下全院都知道了,事儿不大,但是蹊跷。

朗朗青天之下,一辆山地车蒸发了。

后来搬离了那个院。

过去了多年,在公园散步,偶遇一老邻居,寒暄。她突然说了句话:咱们那单元谁谁是个贼,山地车就是她偷的,回到家大卸八块运走了。她说“大卸八块”的神情不像说卸车,像说卸人。

她眼睛白濛濛得,像隔着一层白纱照镜子,永远也聚不上焦的感觉。赤日当头,我打了个寒颤。后背嗖嗖地窜凉气。感觉百会穴那儿开了个窗,阳气一下跑空了。

她一眨眼进了樱桃林,一霎时走得无影无踪,我想着她的话:“大卸八块。”怎么听着,都不像一辆单车开了挂。

E搬离了那个神奇的家属院,有班车可以坐了。

离开了单车的生活,开始了单身。

开始看张爱玲,不再说“冬雷震震,夏雨雪”,喜欢上了岁月静好。

离开了写诗的人,自己开始写诗:

鸣沙山彻夜不停地鸣唱,

大漠的风浩浩荡荡,

还有甘肃的牛羊,

咀嚼着石头上的阳光。

……

我曾经去过水泊梁山,

李逵挥着板斧砍人的地方,

我爹说有一棵老槐旁就是他出生的村庄,

如果好汉们不受招安他或许做了山大王。

那时,比以往更强烈地想家,也可以找关系调回去,爸妈那么盼着我回去,可我的心已经回不去了。

我们这一代啊,嘴里说着失去了家园没有根,身子却不愿走向家的方向。我相信我父母的那一代也是,他们自小离家,打日本,打老蒋,进了京,做了官,没有人想回家乡。

只是老了的时候,父亲多次告诉我,把他的一把老骨头送回山东,埋了。我知道他希望枕着黄河岸,听黄河四季沉闷的水声。

我抱着他们的骨灰回山东的时候,心是木的,脑袋也是木的。

我给他们买了墓,不在黄河边,在山下。下葬的時候下着小雨,是个春天。山桃开过了,苹果花粉嘟嘟的结成一串一串。

跪在墓穴的边上,把爸妈的骨灰轻轻地放下去。我不舍得就那样留下他们在湿冷的地下,先生把我扶起来。

他知道我不舍。

回家的路是坐他开的车。他没有用单车驮过我。

骑单车的年龄过去了。

我们沿着山路回来,遇到骑行的小队,风华正茂的男孩和姑娘。他们红着脸,脑门上渗着汗。

骑着山地车,一身好装备。呼啦啦扯着一面旗,上面写着我母校的名字。

我回过头来跟先生说,咱们买个单车,可以折叠的,放到后备箱里,出来骑。他说好。

但是并没有买。

关于单车,不过是说说而已。

后来我喜欢去黄河。枕着河岸,听河水卷起的风,吹过垂柳的树梢发出的风声。

我的泪,就在那一刻流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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